济南市章丘区餐厨垃圾处理中心的餐厨垃圾预处理车间。本文图片均来自中国新闻周刊
在地球上已生存了3亿年、和恐龙曾身处同一时代的蟑螂,由于其顽强的生命力,被称为“打不死的小强”,但它的名声一直不佳。现在,在济南市章丘区餐厨垃圾处理中心,蟑螂正打着一场名誉翻身仗。在这里,一种名叫美洲大蠊的蟑螂每只每天要吃掉自己体重5%的餐厨垃圾,10亿只蟑螂靠着自己的看家本领——“吃”,每天能消化章丘区50吨的餐厨垃圾。
10亿小强“住豪宅吃大餐”
走进黑暗、潮湿,有着30℃高温的养殖间,一股热浪与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这里占地面积6300平方米,相当于一个满足国际比赛标准的足球场大小。身长3.7厘米,宽1.5厘米,通身红褐色、六足、长着两只长长触角的美洲大蠊就生活在这里。
小强们的“豪宅”打成了隔断,分成60个小房间。每个房间立有六列、共计2200个高1.8米,宽0.71米的波纹板,小强们在此“立足”。两列波纹板之间,是小强们的6层“餐桌”,层与层之间相距25厘米,每层之间缝隙交错排列。像这样的“餐桌”每个房间有3个,食物从顶端投喂时,会自上至下落下。
早上9点多,美洲大蠊们的“外卖”——装载了满满厨余生活垃圾的车辆驶进了处理中心。而每天最早的“点心”在早晨五六点就会从章丘区环卫管护中心送来,每次两三车,每车5吨到8吨。
这里每天要给蟑螂喂食五次,除了早中晚三餐,还有下午的“加餐”和半夜一顿“夜宵”。饿了的美洲大蠊们聚拢过来,围绕着食物,大快朵颐。小强们不争抢,吃饱后就到一旁歇息,同伴上前接力。
送来的垃圾,要先经过一道预处理。垃圾里的水和油下渗收集,固体物质通过传送带向上输送,工作人员将筷子、玻璃、塑料等蟑螂难以下咽的杂质挑出,剩余的有机物经过机器挤压、击碎、搅拌,形成粘稠浆状物,再根据蟑螂的口味,添加油脂、水或秸秆粉、锯末,保证含水量70%~80%的粘稠度,通过管道,直接输送给养殖间的蟑螂享用。
发现美洲大蠊这一吃货属性的,是餐厨垃圾处理中心负责人、山东巧宾农业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李延荣。8年前,他发现单位食堂300多人份的餐厨垃圾无法处理,泔水喂猪会有同源性污染风险,和地沟油一样被明令禁止。而直接填埋,又会污染环境。李延荣想起曾陪女儿看过一部关于蟑螂的动画片。“蟑螂有个绰号叫偷油婆”,爱吃油和腐败物。于是,他动起了让蟑螂吃餐厨垃圾的念头。
在国内外,用昆虫处理餐厨垃圾的做法早已有之。2000年悉尼奥运会期间,主办方就曾用数以百万计的蚯蚓降解植物废料、食物残渣和纸张等垃圾。近年来,黑水虻、蝇蛆、黄粉虫等也被征用消灭餐厨垃圾。所谓餐厨垃圾,主要指的是餐馆、食堂等产生的比较集中的剩饭剩菜,家庭的厨房垃圾被称为厨余垃圾。2010年起,章丘开始对辖区内的餐厨垃圾进行集中分类收运。
“用这种微小动物,突出的优势就是对餐厨垃圾当中的有机质利用相对比较充分,”而且成本低,还能制作出附加值较高的蛋白饲料,北京工商大学食品学院环境科学与工程系教授、中国城市环境卫生协会餐厨垃圾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任连海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说。李延荣认为,黑水虻、蝇蛆、黄粉虫都属于完全变态昆虫,只有幼虫期才吃餐厨垃圾,进食时间短,食量小,因此,他更看好蟑螂。
李延荣找来一把蟑螂卵鞘,弄了5个金鱼缸,在家里养起了美洲大蠊。二十多天后,幼虫出生。李延荣给它喂了单位的剩饭菜,蟑螂照单全收。他又从餐馆买来了毛血旺,美洲大蠊依旧来者不拒。他还给蟑螂吃过捂馊的饭菜等各类“风味”。“我养的蟑螂,中国的八大菜系它们全吃过,什么味道都接受,一点都不挑食。”李延荣说。
尝试成功后,李延荣把养殖规模进一步扩大,养殖基地由家里搬到章丘南部的一座小山坡上。2014年,他开展起日处理1吨餐厨垃圾的试验研究,济南市章丘区环卫中心开始给李延荣供应原料。2016年,李延荣养的蟑螂达3亿只,每天能处理餐厨垃圾15吨,由政府提供有偿用地,章丘环卫中心和巧宾农业联合挂牌成立了济南市章丘区餐厨垃圾处理中心。
吃货军团扩容过程中,工人喂蟑螂的工具由小勺子变为大勺子,之后,改为盆、桶,直至变成机器饲养。美洲大蠊的繁殖能力是可观的。一只卵鞘在30℃左右的温度下,28天就能孵化出16只幼虫,幼虫就可以吃餐厨垃圾,经过三四个月,幼虫变成虫,成年48小时后,美洲大蠊就能产卵,两天一次,成虫的生命周期为10~14个月。如今,李延荣麾下的“千军万马”每天可消化50吨餐厨垃圾,占章丘区每天餐厨垃圾产生量的83%。
在美洲大蠊生命走到尽头时,会从竖着的波纹板上滑落,虫体、卵鞘、粪便通过机器分离收集。虫体经过300℃高温灭菌、烘干后,可做成蛋白饲料添加剂,卵鞘用来孵化新生力量,粪便用作有机肥料。
李延荣的最初设想,按日处理垃圾100吨计算,每吨政府补贴208元,年生产昆虫蛋白饲料可达2433吨,除去固定投资3000万元与人工、水电费等成本,处理中心一年约能净赚3700万元。不过,目前政府补贴尚未到位,李延荣又有了新打算,准备养鸡以内部消化蟑螂饲料,形成产业链,赚取更多利润。
美洲大蠊。
生物安全的疑问
如此大规模的小强军团,难免会让人“细思极恐”。
在蟑螂的体表与体内肠道,能携带包括鼠疫杆菌、痢疾杆菌、大肠杆菌、脊髓灰质炎病毒等在内的40多种致病菌,从一只蟑螂的触角、足和消化道就能分离出上万个细菌。接触蟑螂分泌排泄物、呕吐物、体表致病菌后,人会得痢疾、腹泻等肠道疾病,还会过敏,发生哮喘或过敏性皮炎、鼻炎等。
身处残羹剩饭、异味四伏的餐厨垃圾江湖,美洲大蠊会同流合污、毒上加毒还是百毒不侵、以毒攻毒?“长期进化,使得蟑螂体内有着较为丰富的抗菌抑菌物质。”南京农业大学植物保护学院教授刘泽文解释说,餐厨垃圾在蟑螂过腹过程中,其体内的抗菌肽会将不少病菌杀灭,消化道内有各种共生微生物,也能帮助抵御外来病菌。
事实上,正因为蟑螂的这种特质,蟑螂入药古已有之。在现代研究中,通过提取美洲大蠊虫体的有效成分,研发出了康复新液、心脉隆注射液等药物,用于治疗胃出血、溃疡、心力衰竭等疾病。美洲大蠊还被用来开发化妆品与日化用品,有抗皱、祛斑等功效。有数据显示,光山东一省就有400名蟑螂养殖户。全球最大的蟑螂养殖基地,就是中国四川好医生药业美洲大蠊药用动物的养殖基地,养了60亿只美洲大蠊。
在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传染病预防控制所媒介生物控制室主任刘起勇的观察中,餐厨垃圾中含有恶性病毒的概率较小,但依然不能排除蟑螂体表携带诸如肝炎病毒等重磅炸弹的可能性。甘肃省张掖市甘州区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刘晓梅等曾做过蟑螂带菌情况的分析,从餐饮企业采样的蟑螂中,检测到携带乙肝病毒呈阳性。
刘起勇认为,对于养殖间的工作人员,要做好劳动防护,包括佩戴手套、口罩、护目镜等,避免人染上致病菌,导致疾病在人际传播。浙江大学农业与生物技术学院昆虫科学研究所教授莫建初则建议,可定期用紫外线对养殖间空气消毒。
一位不愿具名的业内人士称,对于美洲大蠊,还需进一步监测与研究的问题有:长期以餐厨垃圾为生,是否会造成金属元素在蟑螂体内富集,进而使蛋白饲料重金属超标,并进一步在食物链中传递;吃含盐量较多的餐厨垃圾后,蟑螂的粪便会不会盐分过高,用作有机肥又是否会造成土壤板结?
而公众最担忧的是:如此数量庞大的小强,一旦发生大面积逃逸怎么办?
公开资料显示,美洲大蠊有双翅,飞行能力并不强,但跑行速度较快,被认为是跑行最快的昆虫之一。根据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曾做过的一项研究,美洲大蠊爬行的速度可达每小时5.4公里,合每秒能跑1.5米,约相当于其身长的50倍。蟑螂生命力极强,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可以存活一个月,没水时,也能维持一周的生存。
在章丘餐厨垃圾处理中心,李延荣为美洲大蠊设立了三重防逃逸措施。每个小隔间窗户全部采用不锈钢网密封,实现一级防护;养殖间门口设有水帘,水帘下有养鱼池,蟑螂从小隔间越狱后,会被水冲到池中喂鱼,这是第二层堡垒;在养殖间外围一周,还设有85厘米宽的“护城河”防线,“河内”同样有鲶鱼、草鱼等翘首以待。
莫建初认为,从常态防护来讲,这些措施只要严格做到位,就可避免蟑螂外逃,但从产业角度,这么做并不充分,必须要有应对突发状况的预案。“就怕出现事故状态,比如说地震或者其他不可抗力等,” 任连海有相同的担忧,哪怕人为操作失误,也会出现蟑螂逃逸的情况,“一旦泄漏出来很难控制,有可能会造成一些生态安全问题。”
刘起勇称,像这样的生物产业,首先要做好风险评估,养殖间本身的抗震、抗灾设计要有一定的保证。蟑螂一旦逃逸出来,周边的环境是怎样的,蟑螂吃什么,会传播什么样的疾病都是要面对的问题。他建议,养殖间要配备蟑螂的自动杀灭装置,即时喷洒杀虫剂,蟑螂即使能逃走,也不会跑多远,“控制风险,这是关键”。
华中农业大学植物科学技术学院副教授周兴苗认为,对于这一全新产业,从生产到监管,都需要建立规范化的操作流程。
消灭餐厨垃圾还有多远?
除了生物安全,蟑螂对餐厨垃圾的处理能力同样值得关注。以目前国内外主要采用的厌氧发酵制沼气技术为例,同样占地6300平方米,可以实现餐厨垃圾上百吨的日处理量,数倍于蟑螂的处理能力。
清华大学环境学院固体废物控制与资源化教研所教授蒋建国分析说,处理技艺与占地面积都是餐厨垃圾处理过程中要考虑的两大因素。在处理量小时,养蟑螂会有一定优势,如果想要增大处理能力,势必要扩大养殖面积,这样综合来看,蟑螂消纳餐厨垃圾的能力有限。
在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每天产生的餐厨垃圾超过千吨,即使是四五百万人口的城市,餐厨垃圾也有四五百吨。“小众的东西,很难解决大问题,”江苏维尔利环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技术总监张进锋认为,餐厨垃圾完全靠蟑螂吃,并不现实。“蟑螂只能消灭餐厨垃圾当中的有机质,从环保角度来讲,我们关心的是餐厨垃圾如何能够彻底解决,这才是更核心的。”蒋建国称。
用这类微小动物降解餐厨垃圾,需破解的一个难题就是实现机械化、自动化、规模化养殖。在张进锋看来,相较厌氧发酵的成熟工业化工艺,昆虫处理餐厨垃圾的方式尚处于局部自动化,甚至“手工作坊”阶段。而一旦全系统自动化,成本、收益都要重新评估。
“昆虫活动能力比较强,原来(有人)养蝇蛆,结果发现虫子沿着传送带爬到齿轮里了,蟑螂也一样,会跑到一些阴暗的地方去,把它圈在某个可控的空间中比较困难。”任连海说,从目前来看,用昆虫处理餐厨垃圾只能作为一种辅助手段,当技术成熟、规模增大到一定程度,有可能会作为主流技术之一,但不会将其他技术全部替代掉。而且,在不同城市,餐厨垃圾的成分也有所差别。
目前,全国每天有15万吨餐厨垃圾产生,全年有6000万吨城市餐厨垃圾需要降解。在中国,餐厨垃圾处理起步较晚。2010年,发改委、财政部、住建部启动了国家餐厨废弃物资源化利用试点城市建设,此后5年,共有100个城市入选,并先后建立了宁波模式、北京模式、上海模式、西宁模式等,形成的餐厨垃圾处理方式主要有好氧堆肥、厌氧发酵、制作饲料和工业油脂几种。厌氧发酵仍是现今国内外处理餐厨垃圾的主流技术,但这一方式存在着投资大,沼渣、沼液处理难等困境。
张进锋在德国考察时发现,由于欧洲城市多呈现二三百万人小城镇化特点,餐厨垃圾在厌氧消化后,沼液可通过进一步处理,直接用作周边农田的液体肥料,但这样的方式在人口密度大、城镇化程度高、餐厨垃圾产生量大的中国难以实现。张进锋建议,可考虑将沼液纳入城市污水处理系统,合并处理,降低成本。
此外,国内外饮食习惯的差异,也导致餐厨垃圾处理上有不小分别。在国外,餐厨垃圾处理厂多叫食品废物处理厂,收集的是超市过期的面包、酸奶及各类半成品,而不是国内那么多汤汤水水的剩饭剩菜。在蒋建国看来,处理餐厨垃圾,最根本的还是尽量减少其产生,“要从源头改变国人的生活方式,改变人的观念”,少浪费,点菜量力而行,力争光盘行动。此外,更不要说在很多国家都已严格实施的垃圾分类制度,至今不能在中国真正落到实处。
消灭餐厨垃圾,最终要靠的还是人们自己。